五月初五的早晨,一场雨后,天刚刚亮,街上便是一片“卖栀子花来!”的声音。这声音,由远而近,渐渐到了门口。
“大妈,要栀子花吧?”一个圆圆的透着红红的脸宠露到门前。是一个少妇,她自己那黑黑的头发一侧别着一朵白白肥肥的栀子花。象玉兰花似的,叶子肥肥的,白白的,有点晕黄。有一股花香扑进来,使人不由得吸一口这浓浓的香味。母亲买了一支,这女人脸上浮起一点笑,刚转身,又叫开“卖栀子花来”。街上叫卖声象雨后青蛙一样,四处都蔓延开。
这是50年代到文化革命前,苏北射阳县兴桥街端午节早上的情景。卖栀子花的女人,也有小姑娘,多数是少妇,她们几乎都是大脚板子在街上噼啪噼啦地跑。这些女人是从建湖、兴化、宝应一带来的。船当天到兴桥,天亮便叫卖开了。
女人在街巷里卖的花,通常有栀子花、玉兰花、茉莉花、月季花等。这些花都是剪下朵子,放在篮子里叫卖的。莱莉花花朵小,光剪下还不行,卖花人通常用细铜丝将莱莉花穿起来,编成各种各样的形状。母亲买了花便放在蚊帐的钩子上,要放两三天。闻到这香味,使我们感觉好几天都在过五月都。
端午节是春节过后第一个大节,过年、端午节与仲秋节是三大节,我们那里很重视。小孩子从春节过节就盼着端午节了。我们都称端午节叫五月都。到了五月,雨水开始多起来了,空气湿湿的。这时候,不光栀子花开了,黄瓜也下架了,杏子出现在街头,更重要的是麦子黄了。各家各户坐在门口,呼啦呼啦地喝粥,大块大块的挟菜。粥是刚收下来的糁子煮成,里面还有嫩玉米粒子。特别是吃上香香的粽子,这一切美好的内容构成端午节的交响乐曲,使人感到整整一天都沉浸在幸福里。
吃早饭的时候,母亲们端上煮鸡蛋,还有煮新鲜蒜头。头天晚上,不管多晚,母亲也不能睡觉,她要连夜包棕子,虽然糯米不足,其中掺了梗米,但毕竟是难得的美食。
在初夏清晨的凉爽里,香甜的气息迎面扑来,白砂糖在棕子上成了粒粒细小的水珠状,咬一口,温软香糯上没化的砂糖在牙齿间沙沙地脆响。在那艰苦的岁月,我们是吃不上糖的,这点享受使我们有点惊喜。过了些年,看见了射阳河里的龙船竞划,被那铿锵的鼓声和万众欢腾的场面深深感染,才知道端午节原来有这么隆重的仪式。觉得兴桥毕竟是个小街,太小了。当年我们什么都不知道,只知道棕子入口的滋味和鸡蛋细嫩的口感,闻着门上苦艾的药番,为五月的美妙,为人生的那一点小小的短暂的快乐而欣喜。
早晨吃了棕子鸡蛋,中午还有腌咸肉、干小鱼。这一天还在包凤仙花的指甲,小男孩也把指甲包红红。菜园里也结了头一批瓜,黄瓜凉拌,丝瓜熬汤,从自己的园子里刚摘下的南瓜、豇豆茄子,五月是春节后最早的收获,我们都尝到了。即使三年自然灾害时候,小孩也还是包了风仙花指甲,吃了鸡蛋,门上也照样挂昌蒲和艾草的,只要饿不死,风俗便继续流传。
那年头,还讲究端午节给小孩子颈下挂香包,幼儿的手腕则拴上红布小辣椒,里面都填了香料,用来驱邪。孩子的耳朵眼里扑上点雄黄粉,能避开毒虫的侵害。门上插一束苦艾辟邪,有的人家这天还捉一只蛤蟆吊在屋檐下晾干,说是研末服用可以治病,而艾蔷风干了煎水喝可以镇咳怯风。到了中午12点,正好是太阳照在头顶的时候,要在茅缸里投一下身影,把脚板心用雄黄涂了涂,在晒热的茅缸边沿擦一擦。意思好像是,最毒最臭的地方都沾了,你五毒对我奈何不了的意思。
和江南各地一样,我们兴桥在端午时节也有“辟五毒”的做法。旧时,人们看到时近盛夏,蚊蝇百虫越来越多,便把五月看做“恶月”,“毒月”。如何避免蚊蝇百虫的侵害呢?人们便采来昌蒲和艾草,用昌蒲根浸酒,据说喝了能强身健体,洒在墙角,则能驱赶蛇虫。更多的人家是把昌蒲和艾草挂在门侧,五月都的早晨,家家门前挂昌蒲与艾草。或是把艾草晒干点燃,借助昌蒲的香气和艾草的熏烟,来净化住宅内外的空间。母亲常把这种用昌蒲艾草煮成的“香汤”,倒在澡桶里让我们洗浴。这些习俗,均属“恶月穰疫”。栀子花的清香与艾草的药香飘荡在五月都的每升空气里。
人们所说的“五毒”通常指蟆蛤、壁虎、蝎子、蜘蛛和蛇。民间相信雄黄酒和老虎能够驱避五毒,便蘸上几滴雄黄酒在小儿的额头上写一个“王”字,还要让小儿戴上“虎帽”、背上“虎兜“、穿上”虎鞋“,手臂上还要缠上用五色丝线做成的”百索“,所有这些都是祈盼小儿健壮如虎。乡村里民风更为浓郁,许多妇女都有自己的特殊打扮,有的爱在发上替上一片绿绿的艾草叶,有的喜欢在鬓角上插上一朵红红的石榴花,有的用荞麦叶编成奇妙的虎头花,还有的用绒花编出精美的虎头纹。
到了北方,虽然端午节也吃粽子,但闻不到栀子花的清香。象赛龙舟、包风仙花指甲、喝雄黄酒,北方很多人竟没有听说过。我忽然想到,有些风俗,在沿海滩涂,端午节的味道也不如建湖、兴化那儿浓。就譬如说栀子花吧,这是水乡的物品,在建湖一带就很时兴,大舅母是农村妇女,她是爱戴栀子花的,这花显得大方、清丽而质朴,母亲是建湖来的,自然也喜欢,她没有出嫁时一定也是喜欢戴的。但海里人不带,母亲便也不带,只是在帐子里放着。后来了解到这是扬州一带风俗,旧时的扬州人郑板桥、朱自清都曾把这立夏时节卖花赏花风俗写入诗文。原来靠近运河与湖荡的建湖是深受扬州影响的,而有些风俗到海边上便不太时兴了,何况粗犷而干旱的北方哩。
不管过多少年,我总记起在家乡过端午节的情景。那年头,五月的鲜花开遍家前屋后,无论草房瓦房,门前屋后。人们爱在菜园角落随意栽几棵凤仙,池塘畔则栽了栀子。到了五月,各色草花竞相开放。端午的早晨,小姑娘们换上裙子,耳朵里扑了雄黄粉,头戴鲜花,手上比着用凤仙花一夜浸红的指甲,笑嘻嘻地走村串户……
如今的五月当然还是五月,如今的乡村当然还是乡村,而五月的乡村却不似当年景色。机械化到来了,电脑多了,河边上野草茂盛,却没有牧童,也没有喊卖栀子花的声音。古道废弃,无须行人断魂,更无人遥指杏花村。
端午照样过,但孩子的耳朵眼里不再扑雄黄,手腕上不见布辣椒,艾草呢,也还是有人家插的,可是,人们不再用心。有时想,是不是我们不再是孩子,离生活远了。可是问一问孩子,他们竟不知道,有的说这是解放前的事情吧。(文/李锦)